前文请见：

七、对话

“来来，进来随便坐就行，请顺便把门关上，谢谢您。您要咖啡还是茶？”

(相关资料图)

“哎哟，不用了，不用泡茶，白开水就好。”

“那您呢，小姐？咖啡还是——”

“茶。”

“好嘞，马上给你泡上。夫人，这是您女儿？一看就有出息。”

“是呢，在帝大从本科读到博士。刚毕业没多长时间。本来准备毕业找工作呢，她爸出事儿了，车祸。”

“哎哟，这……那您丈夫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基本康复了已经，几天前已经回原来单位又开始工作了，只是时常得有人帮着，脑子转得慢了。住了一年的院，唉，家里都快掏空了。”

“这样啊，我说怎么今天就只您和她来呢。那咱们言归正传，小姐，您大学读的什么专业？”

“没多大用处的专业。”

“您这是什么话。帝国大学出来的，那肯定都是高素质人——”

“嘿，你怎么说话的，你可别小看你这个叔叔，多少人要见他还见不到呢！”

“……知道了。”

“她研究的那个叫什么精神学，是吧？问你话呢！”

“相对性精神学。”

“哎哟，了不得了不得，这专业，今后一定大展宏图啊！”

“唉，能成器就好啊！”

“她是高素质人才，入选的机会肯定很大的啦。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您这辈子也是值啦。”

“可是做母亲的还是放心不下呐。谁不想上飞船？可是老骨头不中用了没资格上飞船啊。”

“哎哟您说话悠着点，现在政府的态度还不明朗。我先把窗户关严。”

“在您面前当然能说喽，您神通广大，什么内部消息都知道。”

“您过奖您过奖。总而言之，报名上飞船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呢，我这话也就跟您聊聊，别人来了我绝对不会说这么敞亮。”

“我看飞船的事很快啦。这才几年啊，飞船都快造出来了。政府要确定上飞船的名单，也只是一朝一夕的事嘛。”

“妈，我想活在当下，不去考虑那么遥远的事。”

“哎呦呦上过大学说话就是不一样，还整那文绉绉的词儿。你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你走得远了，妈也走得远啊。”

“我……”

“小姐啊，我们都是为你考虑。虽说现在政府一直在宣扬什么留在地球也很好之类的话，但是——我这话可不负责啊——留在地球哪有什么未来，资源都倾斜给上飞船的人了，他们一走我们这些留在地球的还能有好日子过？那生活质量，根本没法保证啊。那些50万，恨不得把太阳都打包带走，一点都不给咱们留。”

“哎，您这话当真？果然深藏不露的呢。”

“哦，这话您听了就当没听啊，听过了马上就忘，知道吧？小姐，您看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当然选择权还是在您自己。”

“……”

“嗨哟这还有什么可选。您尽早帮我们在上面说说这个事，我们也得好好感谢您。做父母的都是这样，一旦儿女的前途光明了，自己就没啥遗憾的了。”

“好好，我办事您放心。”

“等等，妈，我不想再——”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宇佐见莲子叉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沉默的保镖。她瞧着屋里，一个一身气派行头的男人，还有梅莉和她母亲，正坐在房间中央一张方桌边。

梅莉倏地站起来，瞪大了眼：“你，你怎么来了？”

莲子本来冷眼盯着那个此刻张皇失措的男人，那是“50万规划”出现之后冒出来的一批所谓“生涯规划师”之一，这些人的工作就是跟人谈话，就是上飞船还是留在地球的问题给出建议，然后暗示自己能帮走后门，从而赚取不义之财，这是完全不合法的。但是此时莲子没心思去跟他计较，她对梅莉绽开笑容：“我为什么不能来？我还花了好大力气才找过来的呢。”

“你的头，那样没问题吗？”梅莉望着莲子头上缠的纱布。

“曾经有问题，现在没问题，”莲子说，“我被枪击的时候，你应该也在新闻上看到了吧？我刚醒过来也没多长时间——”

梅莉忽然一拳向莲子脸上打来，保镖眼疾手快立刻伸手去擒她。“住手！”莲子和梅莉的母亲同时喊道。保镖拦住梅莉之后当即收手，梅莉的母亲，这个矮个子希腊女人则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对梅莉说：“怎么能打人呢？她是谁？跟你有什么过节？”

“她是宇佐见莲子。你一定认识的。”梅莉对母亲说，两眼依旧愤恨地瞪着莲子。

“啊？宇佐见莲子？宇佐见莲子？没开玩笑吗？航联的会长？”

“是的，伯母，我是宇佐见莲子。”莲子苦笑着说。

“怎么会——天啊！你——你们是怎么认识——”梅莉的母亲叫了起来。

“你没跟家里人说起过我啊。”莲子看着梅莉说。

“我凭什么说起你？你算什么东西？”

“是是，我不是个东西。消消气。”

梅莉的母亲本来想斥责她出言不逊，可是听了两人的对话，不禁起疑，问梅莉：“你们有过什么过节？”

“呃——是这样的，就是说，呃——我们两个之间——呃，有过，有过——感情经历。”莲子尽力解释。

梅莉母亲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我只知道你大学里谈过恋爱！”她对梅莉嚷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你谈的对象是男的还是女的！更不知道你跟谁谈的！我的天啊——你们现在已经分了是吗？”

梅莉一声不吭。

莲子望着近乎歇斯底里的希腊女人，叹了口气，余光注意到那个规划师已经开溜了。“伯母，我现在想和梅莉谈谈。”

“啊，谈谈好，就这样最好，年轻人嘛，总要磕磕碰碰的……”梅莉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房间去，把保镖全都推到一旁，砰一下把门关上了。

“你怎么没死？”梅莉一只手抓着椅背。

“我命大嘛，”莲子警惕地看着那张椅子，“你……近来过得怎么样？”

“没你混得好。”

“怎么？你也被一发点四五爆头了？”

“我敢肯定那发子弹对你的大脑造成了永久的损伤，宇佐见莲子，因为你比以前贱多了。”

“说得对。你近来过得怎么样？”莲子抽出一张椅子坐下。

“你记性也变差了。”

“不仅记性变差了，聊天技术也变差了。你也坐啊，站着干什么。”

梅莉拼命克制抡起椅子把莲子开瓢的冲动。“你找我究竟想干什么？”

“别，别着急，”莲子也感觉到了生命危险，连忙说点软的，“慢慢说，慢慢说，来，坐下。”她小心翼翼地触摸梅莉的手，没有被甩开，莲子感觉这是个好兆头。

梅莉最后剜了她一眼，坐了下来，把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说吧，我听你说。”

“好好。就是……自从被打了之后呢，我觉得吧，我整个人都变了。”

“真遗憾，没往好的方向变。”

“嗯，是。最主要的还是心态的变化。心理上的那种。”

“不是心理上的，是生理上的。大脑损伤。”

“……被枪击的时候我完全是懵的，再一睁开眼就是好多天之后了，倒也没感觉有什么心理问题。只是，我觉得，我对许多事物的看法好像变了，”莲子瞥了一眼梅莉，发现她扬起了一边眉毛，“我觉得以前的我好像个傻子，分不清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以前觉得不重要的，现在觉得重要；以前神圣得不得了的东西，现在看来好像一文不值了。”

“我属于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

莲子听她这么问，暗自高兴。“你当然重要啦。”

“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对你不重要喽？”

“这……也不是……”

“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别啊。你近来一切都好吗？我就是问问。”

“我爸住院了，前几天刚出院。恢复得还不错。住了一年的院，每天白天我伺候，晚上我妈伺候。”

“这样啊。很累吧？”

“累。”

“唉。”

“有时候都不想活了。”

长久的沉默。等到梅莉确保声音里不会出现哽咽时，她才重新开口。

“你呢？你过得很好吧？都当上会长了。”

“唉，这一年多真跟梦一样。一开始的确有点沾沾自喜，但越往后——我觉得我能力太弱了，担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有时候也很崩溃。被射了一枪之后，我觉得那些其实都——我不能这么说，要注意影响，免得再挨枪子儿。我其实……呃……一直想找你，可是直到这会儿，才有空。”

莲子谨慎地停了一下，再往下说：“我今天找你，其实也是想说那个上飞船的事。我觉得，为了全人类，为了未来，你不应该留下。”

“这事是真的？”

“是真的，不论是人数的事还是飞船的事，全都是真的。我是航联会长。”

“是吗，那很好。走也得是你们这样有能力的走，我的人生长度在一百年以内，广度在亿平方公里内就够了！你要劝我上飞船，然后跟一具尸体似的冬眠几百年到那么远的星系去，最后还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活下来？我不会，我不感兴趣，我宁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过完一辈子！不要拿什么‘为了全人类的未来’绑架我！”

“那为了我呢？为了我上飞船可以吗？”莲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梅莉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走！我想和你一起！”

“少在这虚情假意的！”梅莉也站了起来，“居然还想安排我，你家人呢？你安排好他们了吗？尊敬的会长！”

“55岁以上的不准进入名单。”莲子苦涩地说。

“什——真的吗？这是谁规定的？制定这个规定的人晚上睡得着觉吗！”

“AI制定的。唯青年、唯学术、唯体魄、唯意志，这是总的方针。所有人都承认这是完全合理的决策，年龄超过55岁，就不再适合进行长期航行了。我父母都已经超过这个岁数了。”

“你没有其他亲人吗？”

“我家三代独生子女。父母都是。”

短暂的沉默。

“如果你不和我一起走，我就相当于孤身一人了，”莲子说，“走吧，我求求你。”

梅莉哭了。

莲子百无聊赖地等着她哭完。假如她是为离开地球家园的命运而哭，莲子希望她能省点眼泪，因为以后哭的时候多着呢。

“这一年你受罪了。”莲子说。

“我恨——恨不得你过马路被车撞死！”梅莉抽噎着说，“你发达了，我什么都不是！但是每次产生这——这样的念头，我都想——都想弄死自己！我好害怕，我觉得我很市侩！”

“是，如果换作是我心里承受这么多压力，我都要爆炸了，”莲子抱住了她，“你跟我这种跳梁小丑计较什么呀。其实，说实话，在这个时代，我们都得市侩一点才能活得轻松一点。”

“你给我滚！我想掐死你！怎么——有烟味？你现在还吸烟，迟早给你吸——吸死！”

“好，我滚，我滚，没事了啊，我再也不吸了，没事的，没事的……”莲子拍着她的背。

梅莉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莲子说，“真的，你别哭了，我现在也有点想哭。”说着，泪水涌了出来。

门轻轻开了一条缝，露出梅莉母亲的笑脸。她知道，一旦两个人都哭了，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八、分道扬镳

舰队从太阳系启航，以亚光速航行到半人马座α星，然后利用这颗恒星的能量打开虫洞，经由虫洞跃迁至相邻的另外的恒星。由于单凭恒星作为跳板是无法穿越银河系周边的荒漠的，舰队必须一路跃迁至银河系中央，然后借助银心巨型黑洞的能量跃迁至大麦哲伦星系，从而逃出12万光年范围。

这是世界航天科学联合会发布的初版计划。这个计划被命名为“12万光年计划”，地球的资源最多只能保证到舰队在半人马座α星完成跃迁，往后的路，舰队人类必须边发展，边探索。计划的最后一步是最凶险的，当下还没有人知道人类究竟能否顺利完成。但是时间不允许人类做更充足的准备，在人类得知危机216年后，舰队要起航了。

谁去谁留的问题在这些年里演变得更加复杂。起初参与研究的那一批科学家，按理说应该坐上他们建造的飞船离开，可是经过了近百年的冬眠，百年后的技术手段他们已经不再熟悉，再次学习势必要花费许多时间，从这个角度来说似乎更应该让百年后的人登上飞船。然而全社会对12万光年计划的态度在其提出数年内就降到冰点，人们普遍对计划不信任，主要是因为没谁相信以人类的科技能办到将一颗恒星变成一个虫洞，虫洞的另一边出口还是确定的这种事。计划刚刚提出时人们的那种好奇与热情已经消退了。出于这个原因，自告奋勇要求离开地球的人大幅减少，即使有，也是完全不符合“精英”标准的一些人。

这样的困境，联合政府的前身联合会，早就有预料。

一百多年前，莲子40岁，梅莉37岁时，两人接到了进入冬眠的命令。冬眠的“目的地”是人类的舰队启航前夕，这差不多意味着她们将和其他家人永别。联合会对计划冬眠的第一批成员给出了整整两年的调整期，让他们和亲人朋友好好享受最后相处的时光。两年的日子平静地过去，转眼到了出征的那天。

莲子向周围看去，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当年在门捷列夫基地外面和莲子组队的那个中国人、那个美国人和那个丹麦人都在，他们的胸前都缀着大大的名牌，分别写着：李佳乐、Fergus Billis Acheson、Christian Løkke Rammosen。莲子的学生梦美选择了留下来，她的原话是：“总要有人留下来的，到半人马座α星的旅行就包在我身上了。”熟人们见到莲子，纷纷向她挥手致意。

虽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真要分别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忍不住哭了。莲子的父亲最后塞给了她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月亮的照片，月面的月海和环形山清晰可见。

“想家了，就看看月亮，”父亲说，“见了月亮，就不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会忘记自己从何而来。”

莲子泪眼婆娑地给了父亲最后一个拥抱。莲子看见星星能知道时间，看见月亮的就能知道地点的能力除了自己只有父亲知道，她甚至没有告诉母亲和梅莉。

“西出阳关无故人啊，诸位！”名叫李佳乐的中国人喃喃道。

“等到人类进入宇宙，所有语言都会渐渐演化成同一种吧！”名叫Fergus的美国人说，“老兄，我真希望可以听懂你说的是什么！”

“我们身为第一批永不返回太阳系的人类，有义务将人类的全部文化智慧留存甚至流传下来。”李佳乐用英语说。

“那意味着我们的子子孙孙仍要继续费力气学习外语。”Christian闷闷不乐地说。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冬眠基地的大门在出征的人们与亲朋好友之间重重关上。

大家心理素质都过硬，沉默了一会儿，队伍向地下深处的冬眠区进发。莲子紧紧挽着梅莉。

“我们再次醒来，就是在去半人马座的路上了。”莲子对梅莉说。

“我们会睡多少年呢？”

“几百年总有吧。总之，安心睡觉就好。”

工作人员带领他们分别进入一个冬眠舱室，莲子和梅莉告别，百年之后再见。

躺在冬眠舱里，逐渐侵蚀意识的寒冷让莲子想起了琪露诺。她已经很长时间没露面了，莲子都没能向她介绍梅莉。但是莲子知道，启航的那天，琪露诺一定会出现。

低温超睡状态让一百年的时间在意识中被压缩成了极短的一瞬。莲子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没有成功进入冬眠呢。过了一会儿，看见舱壁上的时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百年之后，真是“恍如隔世”。莲子安安静静地躺着，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工作人员前来。她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发现身体已经活动自如，还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色衣服。莲子起身推开舱室的门，来到外面的走廊上，那里已经有几名刚刚醒来的冬眠者在走动了。“见鬼，怎么没人来接我们？他们不欢迎我们吗？”一个英语大嗓门喊道。

“说不定真是这样！没准地球上已经是机器人的天下了！”另一人说。

等到所有冬眠者都走了出来，走廊一头的大门忽然开启了，这正是他们百年之前进来的那扇门。大家顺着通道向地表走去，一路上居然没有见到任何服务人员。这使得许多人产生了不满。通道壁上出现了用许多种语言编写的提示：请由此前往先锋一号。先锋一号，想来是一艘星舰的名字。一个英语电子音广播突然响起：“今天是2286年，请允许我向各位介绍人类的星际舰队。全人类用了百年时间，打造了425艘具有恒星际航行能力的大型飞船，每舰次承载量多则近万人，少则数百人，具体数据请到达各自的飞船后继续了解。”

简短的说明令人雀跃。“小辈们真行啊！”人群吵闹起来。正走着，忽然在岔路口碰到了另外一队人，对面的人喊道：“你们是什么批次？”

“我们是第一批，共270人！”

“原来是老前辈！我们是第41批，共700人！我们是在你们之后40多年冬眠的！”

“你们去哪艘船？”

“先锋一号！”

原来双方是同一条船上的同伴！两队人马胜利会师了。墙上忽然出现了许多闪光的箭头，指引人们向一个方向进发。又跑过一段通道，终于见到了飞船。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处极为广阔的室内空间，整个空间呈圆形，其中停放着数十艘大小不一的飞船，飞船的流线型外观让人们叹为观止，飞船壁上找不到任何孔洞或细缝，看不出各部位的功能，甚至连哪边是前端都分不清。弧形的高墙上粉刷着几个大字：一号起飞区。圆形空间顶上是不透明的穹幕，起飞的时候应该可以打开。先锋一号的船员们找到了自己的飞船，人们闹哄哄地走上一道窄楼梯，莲子走在最前面，她试着触摸了一下飞船毫无瑕疵的外表，触摸到的地方立即有了反应，浮现出一扇宽大的舱门。大家欢呼着捅进去，飞船内部的照明灯光亮了，满眼都是新奇的看不出用途的设施。等到所有人都上了飞船，一道蓝光扫过人群，每个人面前立刻浮现出了各自的注册信息，人人都对这种在自己的时代只能从科幻电影里见到的虚拟界面感到惊奇。莲子看着自己面前的界面，上面显示她有整个舰队的最高指挥权限。

莲子点击了确认键，顿时，从她站的地方，地面上升起一座控制台。这控制台没有莲子想象中的复杂，非常简洁。也许它会随着莲子对飞船了解的加深变得越来越复杂。莲子找到了广播，试着说道：

“我是宇佐见莲子，我在先锋一号对舰队全体进行广播。我们已经登船完毕，大家都登船了吗？请各舰长回复。”控制台上立刻显示报告人员登船完毕的飞船数量。终于，这个数字达到了425。

“我要确认一件事，”莲子继续在广播里说，“请问哪一批次是最后的一批冬眠人员？”

“最后一批是我们，”有人回答了，“第86批次，共3600人，于2178年进入冬眠。”

“你们进入冬眠的时候，社会上对12万光年计划的看法如何？”

“说实话，并不好。我们时代的人已经对计划很不信任，我们应该是最后的自愿加入的人。”

莲子看着界面上的“总人数：468730”。舰队人数甚至没有达到50万人。

“看来这是一个事实了，”莲子对舰队全体说，“这个时代的人，已经不再欢迎我们。我们从苏醒到登船，没有遇到一个现代人。他们让我们自行离开。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我们是一群理想主义的飞蛾，扑向毁灭。

“然而他们错了，只有飞向太空的人类才有未来。即使没有这次12万光年危机，人类也终将飞向无限的太空。宇宙的奥秘就摆在面前，探索是智慧生命的本性。将要毁灭的，反而是留在小小地球上的人类，他们互相攻击内耗，最终耗尽行星的资源，困死在自己的星系里，再也没有机会向更广阔的天地进发。

“人类从危机中学到，只有全人类团结一致才能有所突破，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现在人类已经不再欢迎我们这群理想主义者，但他们仍然为我们留下了这批舰船，我们必须牢记是什么精神为我们带来了这些意味着未来的舰船。

“留，是那些人的决定；走，是我们共同的选择。那么就让那些偏安在太阳系，苟延残喘的人类留下来乖乖等待毁灭吧，而我们将要迎接的，即使不是成功，也是无愧的荣耀。

“现在，舰队全体都有，起飞，目的地半人马座α星，最终目的地，银河系中心！”

在468729名船员的欢呼声中，穹幕打开，425艘飞船，缓缓升离地面。

此时外面正是黑夜，四下看不到城市的灯光，出征者们没能在离开之前最后看一眼地球的模样，但是在无工质推进引擎幽蓝色的光彩中，莲子清楚地看到了一团跃动的冰雪，在盘旋，在舞动，在约定下一次的见面。

九、故地重游

随着人类等原银河系种族方面态度逐渐强硬，中央联邦不得不严肃面对3万年前为了修建快速通道而清除银河系等“蛮荒”星系的历史遗留问题。联邦方面已经同意了原银河系种族提出的谈判要求，考虑他们的一系列诉求，包括在历史文献中将“蛮荒星系”一词删除，推进银河系生态恢复工程、巨额赔偿和公开致歉等。

在谈判取得重大胜利之际，人类也举行了银河系遗址考古活动，希望找到上古文献中记载的太阳系，那是人类文明真正的发祥地。数支考古队被派出。虽然此前进行的许多次考古活动都没有太大成果，但人类自治政府仍然希望在这一意义重大的历史时刻能够找到些什么，来赢得联邦上舆论的优势。

银河考古第23队第4组，几名组员全都是古种人类。他们正在乘小型飞船前往一个此前还未探索过的一个坐标。组长名叫陈日，他是个老派人，拥有纯汉字名字的人如今已不多见了。他站在景幕前，望着银河系遗址的萧索景象，几乎看不见亮光，时不时掠过的只有些许白色的尘埃。

“离到达目的地还有多长时间？”他对飞船上的AI发问。

“约2天23分钟。”AI说。

“组长，我有个问题。”一直在角落里埋头摆弄什么东西的津见Elsa突然说。

“什么问题？”

“我们平常使用的这些天、月、年之类的时间单位，究竟起源于什么地方呢？”

“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

“可是为什么是这样呢？”津见Elsa追问道，“为什么一天是24个小时？为什么一年是365天？”

“这方面的资料已经遗失了……”陈日皱起了眉头。

“一天是二十四小时，是因为人类诞生在一个自转周期为24小时的行星上，”AI突然说话了，“这颗行星名叫地球，它围绕着一个名叫太阳的恒星转动。这颗行星还有一个美丽的卫星名叫月亮，在地球上每24小时太阳和月亮会交替升起一次。地球公转一周的时间是365天，所以一年是365天。不过必须特别指出一点，并不是每一年都是365天，每隔4年就会出现一次一年有366天的情况。”

“等等，你为什么知道这些？”陈日惊讶地说，“我从来没查到过这些资料！”

“因为这是我个人的记忆。”AI的语调没有丝毫波动。

“可你是个AI啊！你为什么要说‘个人的’？”

“别紧张，”AI说，“我的确是个AI，但我也曾经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我一百多岁的时候，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了电子空间。”

“哇！”津见Elsa喊了起来，“请问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宇佐见莲子。”

“没听说过呢……”

“可以理解。我是个上古时代的人，你们没听说过我也属于正常情况。”

“我感到非常抱歉，”陈日说，“我从来没想过您是一个有独立人格的意识。我为我以前对您不敬的态度致歉。”

“您用不着致歉，”AI说，“我是一个航行管理AI。”

津见Elsa又喊道：“请跟我们讲讲您的故事吧！”

“好的。我出生在太阳系的第三行星——地球上。我出生的国家是日本。国家是一个很古老的政治概念。女士，从您的姓氏看来，您的祖先很有可能是我的同胞。

“我年轻的时候，太阳系人类遭遇了危机，也就是快速通道的施工。为此，他们当中的一些有志之士打造了数百艘飞船，驶离了太阳系，他们也是后来整个人类种族的祖先。我就在这一行列当中。”

“伟大！”陈日由衷地说，“假如没有这些勇敢走出太阳系的祖先，也就不会有后来人类的繁荣。”

“是的。人类的发展史上充满了伟大的时刻。人类起源于一种诞生在水中的原始动物，这些动物当中的一部分勇敢地走上了陆地。后来这些动物有一部分进化成了灵长类，它们原本生活在树上，但其中的一些勇敢地从树上下来到草原上生活，这就是人类的始祖。人类的始祖本来只分布在地球上一块名叫非洲的大陆，他们当中的勇敢者走出了非洲，从而遍布地球，创造了伟大的人类文明。”

这些都是人们闻所未闻的史料，组员们兴致勃勃地将其记录下来，并且请求“她”再多讲一些。但是说了一阵子，对某些问题“她”承认自己也不知道。

“我本来就不是研究历史的，我是搞航天的。”AI说。

船舱里突然凭空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请问咱能到你们船上坐坐吗？”

“请问您是？”陈日警惕地问。

“琪露诺嘛。”

几名组员顿时欢呼了起来。“真的是您吗？我一直想见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津见Elsa说。

马上，一团跃动的冰雪便出现在了舱内。冰雾中忽然浮现出少女的面容。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它逐渐化成一个女孩的样貌。娇小的身材，可爱的脸蛋。身穿一件湛蓝裙子，扎一个红领结，脑后有个大大的蓝蝴蝶结，身后居然还有六根冰凌状的翅膀。

“意外吗？”琪露诺说，“这个形象是咱第一次和人类见面时使用的，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了，咱很喜欢。”

“您第一次见到人类，那是一千多年前吧。”陈日说。

琪露诺大笑道：“什么一千多年前！咱跟人类结缘的时间比你们这些小毛毛头想象得久远得多！那是在银河系还存在的时候！”

四下响起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那您见过地球、太阳和月亮吗？”

“见过的。喏，这就是。”

微缩的太阳系出现在了舱内，人们陶醉地看着那精致得无与伦比的一颗恒星和八个形态各异的行星组成的星系。

“太阳系真的很美。真的很美。”琪露诺喃喃道。她摇了摇头，突然问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AI的回答先于所有人：“即将到达半人马座α星遗址。在这里，人类实现了第一次恒星式空间跃迁。”

现在已经能看到远处有一些灰白色的余烬。人们兴奋地议论起来：“历史意义多重大啊！”

“不仅如此，”AI继续说，“到达这里意味着你们离曾经的太阳系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琪露诺说，“在外出探索之前，来吃块糖吧，”她拿出了一把红色的糖，“草莓味的，可惜你吃不到了。”最后一句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大家人人拿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嚼着。很快响起了一片爆响和惨叫，冒起了一片黑烟。

“这是爆炸糖，酸到爆炸的糖，”琪露诺笑呵呵地说，“这种烧伤是安全的，即使以人类的脆弱身体，也只需半小时就能长好。”

太阳系遗址找到了，组员们向上级报告这一好消息后，纷纷出舱勘察。

“在走出很远之后，回头看看自己的出发点，才能继续向前。”AI用仍然平静的语调说。

“是吗？咱不这么认为。”琪露诺说。她人类躯体的眼中，出现了点点的泪光。

“宇宙那么大，怎么可能驻足不前呢。”

远处的黑暗太空中，考古人员们身上推进器时不时亮起的光，像一只只早已灭绝了的萤火虫，飞着，飞着，蓝荧荧的，照亮了已死去多时的，人类的太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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